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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就是老罗带来的那个后生吧?我是程家屯的村长,我叫程方汉。”接着火光,我才看清楚面前这个带着白色褂子带着草帽的老汉。
我缓了口气,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,伸出右手。“程村长你好,我是新川晚报的实习生,我叫郑嘉。”
“诶呦,郑记者不用这么客气,叫我老汉就好了。”程方汉握住我的手,他的手上布满老茧,但是非常有力。“老罗怎么样了?哎呀,这半道上出这么个岔子,我们村里这条烂路又难走。磨叽了好半天我才到,实在是让你们久等了。”
听他提到老罗,我才想起来锅里还熬着怪老头给老罗弄的药。我赶紧揭开锅盖,还好锅里的药汤并没有被熬干。我拿起汤勺,装起锅里的药汤,回到东屋给老罗服下,老罗勉强起身,喝下药汤后又沉沉睡下,我这才算是弄完了所有的事情。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,那个怪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他的屋子里出来了。程老汉在跟他说这些什么,他依然沉默不语,只是点了点头之后便挥手示意程方汉离开。
“后生,我看这时候也不早了,你今晚就先到我那住下吧,老罗今晚就住哑张这,明天咱们再过来。”
哑张?原来那个怪老头子是个残疾人。程老汉转身去拍了拍怪老头的房门:“我先回了,明个再过来了哇”,房间里没有传来任何回应。程老汉回过头来,示意我出门。
我跟着他穿过桉树林,回到了那条黄泥路上。他的拖拉机定靠着我们的皮卡前头,我收拾了一下我的行李,把车上的那些东西搬到程老汉的拖拉机上,随后给医院打了电话,通知他们不用过来了。随后便坐上拖拉机,随着程老汉慢慢吞吞的摇进了程家屯。
程老汉的房子是一幢三层小楼,说是小楼但其实也就楼里刮了一层腻子,地面还是水泥地。楼的外面仍然还裸露着红砖水泥。程老汉给我热了几个菜,又烧了一大锅热水。我随便吃了几口,然后洗了个澡,把身上半湿半干的衣服换掉。可能是刚刚在哑张家的灶台前睡了挺久的缘故,洗完澡之后我并不觉得非常疲倦。我看到程老汉坐在他家门前的一张小板凳上,手里正拿着一包散装烟丝和烟纸,在弄着卷烟。
我突然想跟他聊聊哑张的事情,我想起来换下的裤子口袋里好像还有半包老罗的玉溪,便掏了出来,随手拿了一张竹椅坐到了程老汉身边:“叔,来,尝尝这个”我抽出三根玉溪,递给程老汉。
程老汉眼睛一亮,笑眯眯的接过香烟:“玉溪啊,不错不错。”
我掏出打火机,顺手给老汉点上。程老汉深吸了一口:“今晚真是辛苦你和老罗了,不过还好我今晚没去喝酒,不然可就麻烦了。”
我跟程老汉回来的路上雨本来快停了,但这会儿的雨又开始下了起来。“叔,其实我挺奇怪的,这政府不是早就有政策安排让搬迁了吗?怎么那个哑张还一个人住在那片桉树林子后面?”我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,看着屋外的大雨。
“诶,这个事情其实讲起来也是挺复杂的,我们这个村,叫做程家屯。除了外嫁进来的,其他人几乎都姓程,多少都有点亲属关系。但是哑张,是姓张的。”
“您的意思是说,哑张其实并不是这个村里的人?所以村里不让他搬进来?”程老汉这么一说,我才发现好像的确如此,一般这种大姓氏的村落,是不太愿意让一个外姓氏的人搬到自己的村子里来的。
“你说对了一半,哑张的确不是我们村的人,但是不是我们不愿意让他搬进来,而他自己不愿意再和这个村子里的人接触。”程老汉眯着眼,抖了抖手上的烟灰。
“哑张,其实一开始也不是个哑巴。他是六几年那会儿,来我们村上山下乡的知青,那个时候,我们村比现在还要穷困落后,进出基本靠走路。村民家里好多都是泥坯房,大家都靠种点地为生,哑张那批人,是从省城来的知识青年。家里好像是搞中医的,他也很懂中医,来到我们村里以后,他是一边帮忙搞农务生产,一边抽时间给大家看病。说出来你可能不信,在哑张没来之前,我们村里要是有人病了,要么就是走好几里路到城里看病,要么就去找隔壁村的那个土郎中,然而那个郎中,就那几个方子,治人治畜生都是老一套。所以要是当时,闹个什么急病,可能真就能把人闹死。”说到这,程老汉无奈的笑了笑。
“哑张来了以后,虽说不至于神到什么病都能治好,但是只要是他开口说能治的,基本上都治好了。所以当时我们村里,不少人都生病都会去找他。那会儿,我们村里有一个姓田的寡妇,三十多岁,时候村里人都叫她田婶。田婶有过俩任丈夫,一个病死了,一个被国民党抓壮丁不肯去,被打死了。田婶后来就没再结过婚,一直一个人过日子。有一回,田婶在地里干活,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翻倒在地里了。后来让人给抬到哑张那,哑张倒也没说什么,扎了几根针,让田婶吃了几服药。忙活了好长时间,田婶的病才康复。当时哑张他们那几个知青,都统一住在村头那几间空着的泥坯房里,条件很差,夏天闷热,冬天透风。田婶病好以后,作为回报,就想让哑张住到田婶家里的柴火房,虽说柴火房离田婶住的地方还挺远的。但是哑张怕田婶被人说闲话,还是带了他的一个同乡一起,住到了田婶家的柴火房。虽然不算宽敞,但是至少干燥一点,也没那么冷。”说到这,老汉掐灭了手里的烟头,又重新点上了一根。
“后来,那个田婶跟哑张在一起了?”我小心翼翼的问道。
程老汉扭头眯着眼睛看着我,慢慢地点了点头:“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,没有人知道。那会儿,我还是个半大孩子,十来岁,我发现他们的事情,也是因为一次意外。那时候,家家户户都是烧柴火的,有天我家里柴火烧完了,我妈就让我到田婶家里去借一点。当时田婶也没说什么,就让我到柴火房自己背了。我在收拾柴火的时候,在哑张和他的同乡的床下面,发现了两根黑色的铁丝发卡。很明显那是田婶的发卡,但是至于是谁跟田婶有关系,我想了想,觉得只能是哑张,因为哑张的那个同乡,是个胖子,平日里整天偷奸耍滑的,田婶不可能看的上这种人。他能搬到柴火房,其实也是沾了哑张的光。”老汉掐灭了烟,拿起放在地上满是茶垢的水杯喝了一口:“后来的事,也是因为哑张的这个同乡。这个狗犊子,不知道什么时候,发现了哑张和田婶的事情。他威胁哑张说,要田婶陪他睡一回,不然他就把这事儿往外传。”
程老汉说到这,还骂了几句当地的土话,虽然我没能听懂,但看得出来他的气愤。“哑张不肯,还打了那个胖子一顿。结果这个狗娘养的东西,第二天就在大队开会的时候,阴阳怪气的说什么生活作风有问题,什么不守妇道。当时生产队的队长是个明事理的人。他不想管这种事情。睁一只闭一只眼,也就过去了。但是啊,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,队里不管。耐不住村里的八婆多,一直都在背后对田婶指指点点。哑张怕事情闹大,所以就暂时和田婶断了来往。那个胖子见状,又去骚扰田婶,被田婶骂了一顿。结果第二天,胖子不见了。田婶以为胖子死心了,谁知道过了两天,胖子带着几个穿军装的人从县里回来了。说田婶是国民党特务,因为田婶的家里有国民党的资料。其实所谓的国民党资料,就是田婶那个被抓去做壮丁的前夫,留下的几张纸。那几个穿军装的人,就把田婶抓了起来。第二天全村大会上,说什么田婶是国民党的余孽,走资派的破鞋。说什么过几天要开公审大会,审判田婶。那个狗操的胖子,就站在后面笑。”程老汉越说越气,不由得又骂了几句脏话。
“就凭几张纸就能这样搞?田婶和哑张,一个未嫁,一个未娶。这有什么可说的。”对于程老汉说的话,我感到非常的荒谬。
程老汉看着我,笑笑摇了摇头:“后生,我当时也是跟你的想法一样。但是在那个时候,我可不敢像你这么说。那个时候啊,乱得很。老百姓都还是以前的那种思想。特别又是在我们这种村沟沟里。按照那个年代的思想,寡妇就是应该一辈子守寡,不能再找男人。尤其是年轻的男人。田婶比哑张大了十岁左右,田婶又是寡妇。在以前那个年代,田婶和哑张,一个长辈一个晚辈搞在一起,这就是乱伦!”
程老汉嘴里说出“乱伦”这两个字的时候,仿佛突然触碰到了我脑子里的某根神经。我没想到程老汉会说出这两个字,顿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。
“那个时候的什么公审大会,其实就是批斗。而且那个时候,根本就不讲什么法律,批斗是真的就把人往死里弄啊。哑张当然也知道这个批斗的结果,于是哑张就打算偷偷去把田婶救出来。在公审之前,和田婶一起离开程家屯。谁知道,那帮人早就派人守在了关田婶的那个破屋里,哑张刚刚把田婶弄出来,就被那帮人逮住了。他们说哑张是被田婶用身体发展的下线,说哑张也是国民党余孽,是特务。把哑张也关了起来。”
“后来呢?后来怎么样了?”虽然程老汉讲的事情现在听起来非常荒谬,但是在那个无法无天的年代,又有什么合理可言。
“后来?后来我就不知道了。哑张被关以后,一直在闹。他以前帮我爷爷治过病,我趁那几个守门的不在,偷偷去给他送过吃的喝的。他被打得鼻青脸肿的,一直在问我田婶的情况,但是我根本不知道。公审大会,我家里人不让我去,说是小孩子看不得。公审结束后没几天,我就看到田婶的家门口,挂起了白幡。哑张没过多久,也被放了出来。但是他出来以后,整个人就疯疯癫癫,不太正常了。当时村里也没人愿意帮田婶操办后事,哑张的钱也没有了,他就到处跪着去求人家借钱,见面就给人家跪下来磕头,额头都磕出血了,但是没人愿意给他,每个人看他都像是麻风病人一样。最后,还是我爷爷,让我偷偷给他送去了点钱,哑张才买了副薄皮棺材,把田婶葬在了那颗大柳树下面。从那以后,哑张就说不出话了。他就自己搭了一个棚子,日日夜夜的守在那颗树附近。什么也不干,嘴里念念有词,但是又没有声音。直到我当了村长以后,才给他弄了低保,弄了那几间屋子。”
“那,那个胖子呢?那帮人什么事都没有吗?”我有些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。
村长的笑有些苦涩:“后生,好人有好报,坏人遭报应,只有说书的时候才会是这样。那个胖子现在有没有遭报应我不知道,但是至少在那个时候没有。哑张疯了以后,也去找过那个胖子想报复他。但是去了几次,每次都是被打得头破血流,腿都被打瘸了。再后来,那个胖子就随着那几个穿军装走了,不知道去哪了。”
屋外的雨越下越大,我坐在程老汉旁边,沉默无言。
“后生,这些事情都是以前的老黄历了,听听就算了,别瞎想太多。时候不早了,早点睡吧。”程老汉拍拍我的肩膀,想让我放松放松。
“村长,那你说。哑张和田婶之间的这种关系,对吗?”我转过头看着村长的眼睛,想要从这个陌生人身上,寻找一个答案。
村长没有马上回答我,而是点上了之前他卷好的土烟,深吸了一口,然后半开玩笑的对我说:“诶呀,你们这些文化人啊,什么都好,就是有时候认死理儿,什么事情都要分个对错黑白。我问你,你小时候肯定做过错事吧?”
我点点头,村长接着说到:“那你是怎么知道你做错事的?肯定是被你家里面人,或者是别人说了,你才知道你这样做不对吧?但是如果没有人说你,你会觉得自己做错了吗?你肯定会觉得自己做得没有问题的吧。就像哑张和田婶,在当时那个年代,他们就是乱伦,是搞破鞋。但是当时无论是哑张还是田婶,他们真的做错了吗?还是说是当时大多数人觉得他们做错了,所以才是错?他们的事情,要是放在今天来讲,还会被人认为是错的,是不对的吗?后生,其实很多事情都是没有那么多黑白对错的。只是人们非要分出个黑白对错,所以才有这么多对错。好了,越说越玄乎了。不说这么多了,早点睡吧。”语罢,程老汉收齐烟草烟纸,提着水杯凳子,回到了屋里。只剩我一个人坐在门口,看着瓢泼的大雨,若有所思。
“后生,其实很多事情都是没有那么多黑白对错的。只是人们非要分出个黑白对错,所以才有这么多对错。”村长虽然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农夫,但是他的话却好像一股电流,导通了我脑里一直纠缠不清的那根神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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