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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镇南道:“师父的本名叫做林镇南,从前为掩人耳目,用的乃是假名,那‘南轸’二字,便是将‘镇南’颠倒了过来。至于家中受灾、亲人尽丧等事,也都是编造的假话。十五年前,我就住在这苏州城里,家中开了间挺大的镖局子,叫做林家镖行,就是如今你入赘的这个林家堡了。嗯,说起这位堡主林天南,你可晓得他是何人?”
李逍遥恨恨地道:“师父,今晚你二人动手拼命,我都已看在眼里。林天南这……这家伙是你老人家的亲兄弟,他害死大嫂,逼走大哥,我……我死也不认这个丈人公!”激愤之余,原本顺口想说“林天南这狗贼",却猛地想起他同师父林镇南是亲弟兄,他若是“狗贼”,岂不连师父也一起骂了进去?是以赶忙改口。
林镇南苦笑着点点头,叹道:“不错。”
他晓得此番定然伤重不治,十五年前这段旧事干系重大,不可不源源本本说给李逍遥知道。
当下稍停片刻,调匀呼吸,又慢慢道:“那一年师父才只三十一岁,年纪轻轻,便已做了镖行的总镖头。镖行生意兴旺,日进斗金,人人都对我加意奉承,我也渐渐忘乎所以起来,认为上天眷顾,林家这块金字招牌无疑会在我手中闯下一番大大的名头。”
“八月初九的那一晚,雨下得好大,就如今夜一般无二。人们都说,照这样再下上几场,苏州城怕都要给大水淹了。我闲着无事,独个儿一人坐在后堂喝酒。喝到半夜时分,管家忠叔突然急匆匆走来,说有个叫皇甫英的人在外求见……”
李逍遥听见皇甫英的名字,心中一动,张了张嘴,却不敢阻断他话头,只得强自忍住。
只听林镇南道:“……这皇甫英我早有耳闻,他是南直隶应天府的捕快班头,因为身手了得,在江湖上颇有些名气。我心中奇怪,这人同我素不相识,此番夤夜冒雨前来,却不知为的何事?当即吩咐请进。”
“我一见这位皇甫英,登时吓了一跳。他从头到脚都给大雨浇得精湿,衣衫紧贴在身上,一张脸白里透青,竟无半分血色,神色极是憔悴。我疾忙起身迎上,说道:‘老兄就是皇甫大人?久仰了。你这是……受了内伤么?’他向我注目半晌,踉踉跄跄走到桌前坐倒,口中呼呼大喘,却不答话。我心中更是惊疑,见他慢吞吞地抬起手臂,按在桌边,左手黑黝黝地,竟是生铁铸就。我久闻皇甫英的外号叫做‘铁臂神鹰’,那是说他一条手臂给人砍去,换成了铁手。这人既装有义肢,自然绝非假冒。”
“那皇甫英喘息片刻,面上渐渐有了血色,突然提起桌上的酒壶向口中直灌下去。他一口气喝下半壶酒,这才抹抹嘴角,看着我道:‘林总镖头,兄弟正是皇甫英。此刻我给人追杀,情势急迫,无暇跟你寒暄客气。我久闻林家镖行的大名,现下有一件性命交关的物事,想请你老兄亲自出马走一趟镖,不知你有没有这个胆量?’一面说着,一面从怀里摸出三张银票,‘砰’的一声拍在桌上。”
“我斜眼一瞟,见银票虽已被水浸湿,但确是应天府‘通诚金铺’的花色,每张一百两,三张便是三百两。我心想:你这家伙吃的是公门饭,怎会无端给人追杀?再者衙门里的事就是官事,你又何故放着官路不走,反来花钱托镖?这其中定然大有文章。可是他问我‘有没有这个胆量’,简直就是当面骂人。我那时年轻气盛,自视甚高,这口气如何咽得下?不假思索地脱口便道:‘皇甫兄,小弟虽然本事不大、名头不响,可也是堂堂七尺汉子,你这等说话,可不是瞧我不起么?我们做镖行的,既敢吃这碗饭,便没有不敢接的镖。你的宝货想必随身带着?就请取出来教兄弟过过目罢。’”
“皇甫英微一犹豫,取出一个油纸小包放在桌上。那纸团脏兮兮的,想是在怀里揣得久了,外面微有破损,却瞧不出里面藏的甚么。三百两银子说多不多,说少不少,可是仅为这么一个小小的纸团,却显得太过不合情理。我好奇心起,伸手去取那纸团,想要看看究竟是何宝贝?哪知手臂刚一抬起,还未碰到那纸团,皇甫英又闪电般地将它抢了回去。”
“我心里又是诧异,又有些恼怒,问道:‘怎么?’皇甫英闭目不语,将纸团紧紧抓在手中,过了半晌,汗水顺着额角滚滚而下。我保镖半生,甚么样的客人不曾见过?可是这等古怪角色,却也是头一回遇到。瞧他那样子,竟似将这脏兮兮的一团纸瞧得比性命还重,那又为的甚么?我等了一会儿,见他仍无动静,心下不耐,起身离座,背着手来回踱步。皇甫英睁开眼,缓缓说道:‘林总镖头,我绝非瞧你不起,只是这东西关系着几条人命,你……你可……’。他话只说了一半,便即住口,可是话中之意却再明白不过。”
“我好生不快,嘿了一声,揶揄他道:‘尊驾讲话吞吞吐吐,做事更没半分条理,你到底是不是闻名七省的铁臂神鹰?嘿嘿,兄弟现下可有点吃不准了。你若拿不定主意,最好回家同老婆商量商量,反正我林家十年八载也搬不了家。’我这般言语相激,实是心中好奇。那纸团只有桃核般大小,难道里面包的是仙丹灵药?否则怎会关系到几条人命?”
李逍遥听到这里,心下已是雪亮:“那还会有甚么?自然是水灵珠了。”
林镇南道:“谁知皇甫英两耳竟如聋了一般,并不接口,只呆呆坐着,似乎心中仍在委决不下。我索性转身回座,冷笑道:‘兄弟酒还未曾喝够,老兄既拿不定主意,那就请便罢。’说着自行斟酒吃菜,再不向他看上一眼。皇甫英又呆坐片刻,突然霍地站起身来,双膝跪地,将那纸团高高托起,直送到我面前。我吃了一惊,疾忙跳开,连声说道:‘你……你这是做甚么?有话好说,快快请起。’皇甫英呆呆地看着我,仍是端跪不动。烛火映照之下,他那只铁掌发出幽幽的亮光,更显得奇诡无比。”
“我此时已隐隐觉察,纸团中所藏之物非同小可,说不定会惹上甚么麻烦,不禁有些后悔。可是事已至此,要我临阵退缩,出尔反尔,那也是万万不能的。当下我将他扶起,伸手接过纸团,只觉入手沉甸甸地,颇有些分量,仿佛里面包着极凉的物事,隔了油纸兀自透出阵阵寒气。我不知怎的,心下竟有几分紧张,将纸团托在手中,慢慢打开。皇甫英对这东西显是极为爱惜,油纸、草纸,一张包着一张,从里到外足足裹了四五层,待到纸团展开,那里面……里面是……咳,咳,是……是一颗……”
心神激荡之下,喉头突然哽住,大声咳嗽起来。
他受伤极重,咳声一起,愈来愈烈,竟是抑止不得。
过得片刻,咳声震动脏腑,口角又溢出了鲜血。
李逍遥心如刀割,伸手和他相握,哽咽道:“师父,我……我晓得里面是……一颗珠子,对不对?”
林镇南连连点头,道:“是,咳,咳,我真是胡涂。你……见过皇甫英,他自然将这事告诉了你。我……咳,咳,我又说来干么?”过了好一刻工夫,林镇南咳声稍止,接着又道:“……皇甫英去后,我叫起天南,将接镖之事说了。他也觉此事十分蹊跷,劝我小心行事。我连夜安排妥镖局事务,次日天还未亮,雨已住了,便带着珠子离家而去。你师娘生性胆小,我恐她担心,便没对她讲明情由,只说去走一趟暗镖。”
“我同一名趟子手出得后门,两人分乘坐骑,赶去城南码头。我夜间思来想去,寻思那皇甫英将这珠子看得恁重,倘若稍有闪失,可不是要坏了林家的名头?是以假扮成寻常客商的模样,只带随身包裹,绝不带大件行李,以免过于惹眼。我在码头数里之外便即下马,打发那趟子手回去,一个人到码头兜了个圈子,暗地里留心察看,并没见到甚么碍眼的人物。”
“我这才稍稍放心,沿江打听杭州的货船。问了几家船户,都不对路,正要返回再问,忽听有人说道:‘这位长兄,借问一声,你可是往东去么?’我回头一看,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人。那人二十多岁年纪,穿着绸缎长衫,头戴方巾,一张脸极是白净,脚下放着一只书箱,看样子是个进过学的生员。我见他生得斯文,心下也有三分好感,便微微点头回礼。那人走过来说道:‘我见长兄打听东去的货船,想必是往杭州了?小弟姓吴,正是要往杭州,想同长兄结个伴,不知你意下如何?’”
“我迟疑未答。那姓吴的又低声道:‘小弟此次出门,很是带了几两银子,长兄若不见外,船钱都算小弟一人的便是。’我横了他一眼,冷笑道:‘多谢,这几两银子路费,在下还出得起的。’走出不远,却见那姓吴的仍鬼鬼祟祟跟在身后。我登时心中起疑,疾返而回,喝道:‘你干甚么?’使了一招‘探花捞月’,抓向他胸前‘紫宫穴’。那姓吴的“啊哟”一声,慌慌张张伸臂格挡,却给我抓了个正着。我见他格挡之际空门大露,双手推在我臂上又绵软无力,显是不会武功,这才哼了一声,放开手道:‘你再敢纠缠不休,我可要得罪了。’”
“那姓吴的见我转身要走,急得叫道:‘林总镖头,你……你请留步。’我吃了一惊,心想这人面生得很,我又已扮作客商,他却如何认得我?那姓吴的红着脸道:‘林总镖头,你老人家别疑心,你在苏州城名声素着,小生实是认得你的。’说着连连作揖,又道:‘不瞒你老人家说,小生这次前去杭州,随身带着五百多两银子,听说近来水盗甚是猖狂,惟恐遇见强人打劫,便想寻一位好汉为伴。适才恰见你也欲搭船,这才上前搭话,谁知却惹得你老人家发怒,这……这可真是该死。’”
“我盯着他看了半晌,见他模样不似说谎,也就点点头,问道:‘你寻到往杭州去的船了?’那姓吴的连连点头,指给我看江边的一艘货船。我心想这人底子干净,路上倒是个不错的同伴,便道:‘你要同我搭伴,那也不是不成,只是别再叫我林总镖头。我这次出门并非走镖,而是访友,可不想给人认了出来。’那姓吴的本以为没了指望,很是沮丧,这时见我突有允意,喜得手舞足蹈,连声道:‘是,是。小生省得的。’提起书箱,当先便行。他一面走,一面大拍马屁,说道久闻我武功高强,响马、贼寇都闻风丧胆,有我相伴,这一路定保平安无事。”
“那货船先给一位贩米的杭州客商租下了,除他同四名伙计之外,只有一位搭船的单身男客。那米商言语粗鄙,满身铜臭,很是惹人讨厌,不过我同他交谈几句,却没发现有甚么不妥。那单身客人是个满脸胡须的大汉,头上缠着黑布,瞧不清楚相貌。他遍身污秽,衣衫样式颇为怪异,我从前在云贵一带见过,很像是当地苗人的服色。这人自我下船之后,便在舱中呼呼大睡,似乎于旁人的举动漠不关心。我暗地里留意了一阵,也未瞧出甚么破绽。”
“这几日天气甚好,一路上风平浪静,船行得很快。那米商瞧我们不起,自在大舱吃住,照看货物,因此小舱中便是我们三人。那苗人大汉从早到晚都在瞌睡,只有吃饭时才会起身,吃过后倒头又睡,似乎打算将一辈子的觉都在这几日里睡完。那姓吴的谈吐倒很风趣,我二人渐渐熟络起来,整日里论古说今,偶尔看看江上风景,颇不寂寞。这一日到了大雁滩,突然下起雨来,货船泊在岸边不能开动。傍晚雨停,那米商说道平白耽搁了一日路程,嚷着要船家连夜赶路。船家见天气转晴,月色甚明,也就应了。”
“约莫一更时分,船行到江心,我迷迷糊糊有些困意,正要打开铺盖睡觉,那姓吴的却突然邀我喝酒,说是月下行舟,景色极美,已吩咐船伙整治菜肴,要通宵饮酒赏月。我几日来虽然顿顿不曾离酒,可是因怕误事,未敢多喝,这时听他一说,登时勾起酒瘾。况且上船之后,一帆风顺,再只几日便到杭州,想必不会出甚么岔子。当下欣然应允。众船伙将酒菜搬上船头,我二人相对坐饮。那姓吴的年纪虽轻,可是酒量甚豪,转眼五、六斤老酒下肚,居然浑若无事。”
“喝到深夜,我只觉眼花耳热,起身说道:‘多谢。今日酒已足够,再喝只怕要醉了。’正要回舱休息,那姓吴的伸手拦阻,笑道:‘林总镖头武功天下第一,酒量自也不差,哪里就会醉了?来,来,来,我们再喝他三斤。’我听他叫出‘林总镖头’,登时好生不快,心想:‘我上船之时叮嘱过你,不可泄露我的身份。怎的几杯下肚便全忘了?’不过他说我武功天下第一,可真教人听了欢喜。当下也就不以为意,摆摆手道:‘别乱讲,谁说我的武功天下第一?’”
“那姓吴的道:‘纵然不是天下第一,只怕在你心里也相去不远罢……嗯,不知林总镖头自以为平生最得意的武功是哪一样?’我听他问得无礼,脸上又似笑非笑的,很不尊重,不由得恼怒,叱道:‘我林家祖传的水月剑法天下一绝,武林中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。你一个读书人,问这些干么?’那姓吴的笑道:‘这水月剑法我倒也有所耳闻,听说很有些门道。三年前林总镖头在九江斗杀太湖帮的二当家,不知用的是不是这路剑法?’我听得一怔,奇道:‘你怎会晓得此事?’那姓吴的哈哈大笑,一字一顿地道:‘我岂止晓得这些?我还知道林总镖头此去杭州,为的是护送一颗宝珠,是也不是?’”
“他这话才一出口,我便觉耳中‘轰’的一声,宛似响了个炸雷,满腔酒意登时惊得无影无踪,心想:‘糟糕,糟糕!想不到我林镇南保镖半生,这次居然会走了眼。丢人现眼还是小事,这狗贼既然知我大名,仍敢向我叫阵,那定是设下了厉害之极的埋伏,看来今日之事绝难善了。可惜我长剑留在舱中,并未随身带着,这却如何是好?’”
“那姓吴的见我不语,又是哈哈一笑,说道:‘实不相瞒,小弟我也是武林中人,咱们相识多日,早该亲近亲近。小弟真名叫做司马无忧,你老兄不知听没听过?’我闻言更是一惊:‘这司马无忧是西南道上有名的采花大盗,位列黑道四魁,我却从未见过,盛名之下,想不到竟如此年轻。我前晚才接到宝珠,他次日一早便来搭讪,赚我入彀,究竟是谁走漏了消息?’我晓得今夜不免一战,反倒定下神来,心里只想:‘从前只闻此人轻功了得,却不晓得拳脚兵刃上的修为如何?哼哼,姓林的名气虽不如你,可是说到生死相搏,却也经过不少,你欲从我手中抢夺宝珠,那也须露两手真本事才行。’”
“我心中正自盘算,那司马无忧已是推案而起,左足横扫,‘砰乓’数声,将船头的杯盘桌凳尽数踢落江中,跟着一提袍角,自衣襟下抽出一柄明晃晃的长剑。船上众人听见响动,纷纷走出来察看。司马无忧瞪眼喝道:‘想找死么?都给我滚远些!’俯身拾起一只跌落的酒杯,反手掷出。一名船伙大声惨呼,给他打中穴道,仰面摔落江心。众人见他如此凶戾,只吓得大呼小叫,一齐逃开。”
“司马无忧看着我笑道:‘林总镖头,咱哥儿俩无怨无仇,这几日又聊得很是投机,我看犯不上动刀子拼命。你将那水灵珠交了出来,咱们各走各路,你看如何?’我呸的一声,骂道:‘放你妈的狗臭屁!你想要宝珠,就用自己的狗头来换罢!’司马无忧脾气倒好,被我骂了个狗血喷头,也不生气,仍是笑嘻嘻地道:‘很好。我知你的剑在舱里放着,快去取来,等会儿决过高下,也好教你输得心服口服。’我哼了一声,心中暗喜:‘但教我手中有剑,难道还会怕了你这淫贼?’当即奔回舱中,从包袱里取出长剑,正要出门厮杀,猛地发觉那苗人竟已不见了踪影。之前船头吵嚷,他并未出来察看,这会儿却不知去了哪里?难道他是司马无忧伏下的帮手?大敌当前,我也顾不得细想,当即迈步出舱,横剑喝道:‘狗贼,动手罢!’”
“司马无忧抖抖手中长剑,笑道:‘林总镖头,你说你林家的水月剑法天下闻名,我新近却也学了一路精妙剑法,咱哥儿俩今天就比划比划,看看是谁……’说着说着,身形突然疾跃而起,我只见眼前白光闪动,那……那狗贼已接连向我刺了三剑。他说话时一直面上带笑,并无异色,我自是毫不提防。这三剑又快又狠,将我逼得无力招架,只有连连后退,直退到船舷之旁,这才还了一招……”
李逍遥静静地坐在石上倾听,不敢打断师父的话头,可是心中的惊讶殊不下于初遇司马无忧的林镇南。
皇甫英先前曾对自己言道,他将水灵珠交与林镇南后,便给司马无忧捉回了南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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