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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扳指怎么会落在日本人手里,秦爷和长谷川难道真的搅在一起,还是说,长谷川已经控制了秦爷?可秦爷背后还有更厉害的主子,那位神通广大的二贝勒难道也与日本人串通了?如此一来,念乔岂不是也落入日本人手中?长谷川分明是在警告她,她的主子已落在他手里,她亦得听从他的差遣。如果昨日行刺仲亨的杀手,果真是秦爷的人,那便是出于日本人的授意!日本人……一手安排暗杀,一手以重利相诱,仲亨果然已成他们眼中之钉?
无数可怖念头纷涌而至,迫得云漪无法呼吸,胸口仿佛梗着一柄冰冷锋利的刀刃,稍有动弹就会刺入心脏……她还不能动,情势一切未明之前,轻举妄动只会让危险提早逼近。
或者再赌一次仲亨的信任?不,她不敢……相隔不过月余,督军府朝夕相对的恩爱已蚀去了她的狠劲。她再不能像当日一般,豁出一切去夺枪,拿性命赌他的信任。那时她还不怕输,而现在怕了。万一他不相信,不原谅,又该怎么办?
比起被仲亨怀疑和厌憎,她宁愿独自面对十个百个长谷川的威胁。
她这里惊涛骇浪满心挣扎,而霍仲亨也在凝神审视她神色变化,静待了半晌,仍看她恍惚怔神,终于忍不住唤她,“云漪,我在同你说话。”云漪心念已定,再无挣扎犹疑,缓缓抬眸望定他,笑道,“我总得想一会儿啊,许久不提这个人,我都快忘了。”霍仲亨摇头笑,“没良心的东西,总还是待你好过的。”
没良心的东西,云漪一怔,恍惚记得那个倜傥温柔的人也曾在她耳畔这样说过。这话若换作旁人说来,必少不了拈酸之意,惟独从霍仲亨口中轻描淡写说出,却是一派自如。以他的磊落性情,自不屑计较这些,也从不介怀她的过往。云漪明白他,便也坦然一笑,“是,薛公子待我是不错的。”霍仲亨颔首示意她说下去,云漪沉吟片刻,由衷说道,“你问我对他了解多少,这很难回答。若是单以一个女子眼光来看,他相貌风度无可挑剔,为人知情识趣,十分令人心仪;若是以我的立场看来……”
“如何?”霍仲亨目光深邃,隐隐含笑。云漪暗自思量了下,提醒自己不可说错说漏,此时在他眼里,她还是薛晋铭的棋子,受着那人的利用。她怅然一笑,“即便是你问我,自始至终,我也并不认为他是恶人。”这话确是云漪肺腑之言,对霍仲亨也无需遮掩。
霍仲亨静静凝视她,目光越发深邃了几分,看不出是喜是恶。云漪娓娓说道,“薛晋铭早年东渡求学,自然与日本人亲厚。可他出身世家,自恃清高,人品风骨虽不见得高明,但也不至于龌龊下流。外间都说他奴颜卖国,我却总有些不信……有时我在想,磊落如你,也受人言之累,那薛晋铭又会不会是被人误解,会不会也有他的苦衷?”
霍仲亨久久不作声,云漪虽是坦然,却还是有些忐忑。此时为薛晋铭说话,一半出自她真心,一半也出于利弊权衡……薛晋铭与日本人是否真有勾结,她一直是怀疑的。此时就算她不说出来,他也自会有所判断。
霍仲亨看了她许久,朗声一笑,目中流露激赏之色,“云漪,我没有看错,你果真是一块瑰宝。”云漪错愕,旋即红了脸颊,如释重负地笑了笑。
“你和我想得不差,看来真有灵犀一说。”霍仲亨望住她,若有所思道,“我虽然不喜欢薛晋铭这公子哥,却也不信这全盘乱子都是他弄出来的。如你所言,他还未折堕至此,也不够厚颜辣手。我想他是受人利用,被人推到前头当枪杆子使了。若真是如此,必有人躲在暗中两头挑拨,趁乱渔利!”
随着话音落地,霍仲亨雪亮目光也落在云漪脸上,令她周身血液仿佛凝固于瞬间。
“这……”云漪抬眸迎上他目光,无瑕可击的笑容及时浮现,娇嗔道,“被你一说,好似处处都是阴谋,越想越怕人了!我不要管,总之有你在,什么薛晋铭、长谷川……都与我不相干了!”这一招四两拨千斤,不着痕迹带过了他的话头。而她的话,如同她的笑颜,都恰到好处地叩击在他心坎。霍仲亨深深动容,将她紧揽在了怀中。
“仲亨……”云漪仰头攀住他脖颈,在他颈上浅吻轻啄,喃喃道,“外头这样乱,你千万不能再出事,我再不要看到你受伤流血……答应我!”
“我答应。”霍仲亨闭了闭眼,将她抱得更紧。
二人静静相依,耳鬓交接,于沉寂间聆听彼此心跳。
风浪里,唯有这一个宁定踏实的怀抱,仿佛可以容纳你我一生。
良久,云漪微微垂眸,手指抚上他长衫的扣子,细细声唤他,“仲亨,这两天我老是心神不定……听萍姐说城南有个庙里菩萨很灵,明天我想去拜一拜,求个平安,好不好?”霍仲亨失笑,“你平日信洋派,这会儿又想求菩萨,分明是病急乱投医!”云漪委屈嗔怨,“若不是你整天叫人提心吊胆,我好端端干什么乱投医!”霍仲亨嘿嘿笑,“好好好,明天让许铮陪你去。”
就这么轻易得到了机会,云漪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,试探地再问一遍,“明天我一早就去?”霍仲亨点头,“好,不过不能乱跑,许铮要一同去。”
次日清晨,霍仲亨一早出发去视察驻军营防,近日风波不断,四面驻军不断往城中增调,以备应急镇暴之需。云漪也随着他早早出发,由许铮陪同着上了另一部车。霍仲亨亲自替她拉开车门,温言笑道,“早去早回,不要贪玩乱跑,当心许铮回来告状!”他言语宠溺,仿若将她当作小孩子,许铮也在一旁嘿嘿地笑。云漪仰脸望着他,心中绵软而微酸,不由紧紧抓住了他的手。他深深看她,“有话同我说?”
是,我有千言万语同你说……但不是现在。云漪静静地笑,放开了手,踮起足尖在他脸颊一吻,“我很快回来,晚上等你吃饭。”霍仲亨笑着点头,目送她的车子发动,徐徐驶出督军府。南方冬天的清晨格外阴冷,郁郁不见阳光,风中捎来潮湿的雨意,寒气丝丝沁人,铅灰色的浓云密密堆叠到天边,恰如霍仲亨眼底一略而过的阴霾。
一切都如她的计划,甚至超乎预料的顺利。踏入城郊静云庵,云漪心跳渐渐加快,到这一步已是箭在弦上了。敬香礼佛完毕,云漪捐了一大笔香火,请师太单独辟出一间禅室,让她在佛前静诵经文,祈求平安。许铮因是男客,只得在庵堂前守候。念诵一遍完整的经文差不多要费上四个小时,中途不得间断打扰。许铮前脚退了出去,云漪立即买通师太从庵堂后门溜走。师太这种事情见得多了,收了香火钱也不多问——富家小姐太太私会情郎,敬香礼拜是最稳妥不过的借口。
云漪奔出庵堂后门,拦下黄包车直奔念乔学校,看时间堪堪已过了八时。车夫被她催促着一路急奔,云漪捏了手绢不住拭汗,恨不得让车轮生出翅膀。这一路往返时间掐得刚好,只求一切顺利,务必在午时之前赶回庵堂,不能令许铮发现有异。
学校门口果然已被封闭,学生概不允许私自进出,家人探视也必须获得学监许可。所幸是洋人开办的贵族学校,此间学生多出身富家高门,进出监视也不若其他学校严格。云漪衣饰华贵,风致绰约,见者不敢怠慢,直接引了她去见学监。
那中俄混血的精干妇人正在训斥两名年轻教员,云漪焦急之下顾不得礼节,不等通报便迈进门内。学监转身一看,方要发火,却见云漪掀起了面纱。那两名年轻女教员不曾见过云漪,乍一见她美貌,不由讶然歆羡。学监一脸盛气凌人的表情却在刹那间凝固,瞪眼望住云漪,似被惊吓住了一般。云漪踏前一步,急急道,“夫人,我是宋念乔的姐姐,我……”话音未尽,却被学监厉声打断,“宋念乔退学了,早已不在学校,这里不欢迎外人,请您离开!”
耳边似一声霹雳乍起,云漪骇然失声道,“退学?你说她退学了?”学监脸色涨红,用力挥了手臂嚷着,“请你出去!这里不欢迎外人!”两旁的女教员看得呆了,从未见过矜持傲慢的学监如此暴躁失态,对待眼前女子仿若仇人一般。那女子愣在原地,脸色瞬时苍白,模样楚楚堪怜。学监转头朝身后教员尖叫道,“赶她出去,给我赶她出去!”
两名女教员硬着头皮上去,刚一挨到那女子瘦削胳膊,便被她重重摔开。云漪一步逼近学监面前,攥住她手腕,厉声急问,“念乔去了哪里,谁给她办的退学?什么时候的事?”学监被她凌厉声色骇得脸色青白,神色越发慌乱,半晌才吃吃道,“前,前天就退了……是她姑父差人来办的,当时就接……接走了!”
五、
【危若朝露】
学监的话还未说完,衣襟骤然一紧,被云漪攥住,“你就这样让她被人带走?你答应过我什么,你说不会让任何人接近她,你和他们串通了骗我!”学监一个踉跄被推倒在椅上,慌乱摇头否认。见她如此失态,云漪已知事情远非念乔被带走那么简单,学监必然知道了什么,否则不是惶恐如此。可她一早是被秦爷和云漪买通的人,谁又会无缘无故胁迫于她?
两名教员目瞪口呆,见那美艳女子愤然迫住学监,似一只被激怒的母豹,周身都散发着危险。而学监一反往日跋扈之态,被逼得惊惶不已,连连退缩。其他教员闻声而来,只听学监一叠声地尖叫,“来人,把这疯子赶出去,快赶她出去!”众人不由分说将云漪拖开,学监狼狈脱身,头也不回奔上楼梯,似被恶魔追在身后。
任凭云漪如何恳求,教员们都不肯开口,谁也不愿提及宋念乔的名字。
恍惚走出教务楼,云漪失神地扶了墙壁,脚下阵阵发软。回想学监的话,那带走念乔的“姑父”似乎应是秦爷,可念乔早已被秦爷监视起来,若是秦爷要带走她,不必等到三天前才动手。如今已不担心秦爷带走念乔,怕只怕带走念乔的人不是秦爷!
早知如今害得念乔下落不明,还不如一早向仲亨坦白,纵然仲亨不肯原谅,也不至于迁怒无辜的念乔……云漪颓然捂住脸,从未如这一刻般强烈地痛恨自己。说到底,不过是她怯懦自私,舍不得拿仅有的生机去试探一个男人的心。
“宋小姐?”云漪闻声一惊,回头见一个年轻女教员站在廊下向自己招手,面容依稀有些熟悉。云漪走过去,警觉地驻足在三步外,凝眸审视她。那教员看看左右,一把将云漪拉进廊柱背后,“我见过你,上次在禁闭室……念乔是我的学生!”云漪恍然记起来,情急问道,“你知道念乔的去向?”女教员压低嗓音,“念乔的事情有些古怪,学监亲自给她办的退学,我们都不清楚底细,只知她退学得十分突然,并且……”
“怎样?”云漪惶急地抓住她,“你可曾看见是什么人将她接走?”女教员迟疑了下,惴惴道,“是几名男子,我没看得真切,但念乔一直在挣扎,不肯同他们上车。”云漪心头似有刀刃划过,咬唇隐忍半晌,蹙眉问道,“在那之前,可曾有特别的人找过学监?”女教员茫然摇头,再问也说不出究竟。云漪只得感激一笑,“我知道了,多谢你!念乔的事请不要再和任何人说起,即便有人问你,也不可多说!”她语意郑重,一时将女教员骇住,呐呐说不出话来。云漪颔首告辞,刚转身走出门廊,女教员蓦然叫住她,“对了,念乔退学的前一天,学监去过一趟警备厅!”
云漪脚下一绊,僵然回头,缓缓问,“你确知是警备厅?”女教员笃定点头,“是,封校令发布之后警备厅害怕学生闹事,一直监视学校,那日传召了各校的学监,仿佛是有新的训令……学监那天一早出去,到晚上都不曾回校,第二天一来就给念乔办了退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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